左武卫前锋营的驻地,气氛截然不同。
如果说李默原先待的地方是压抑的泥潭,这里就是绷紧的弓弦。
营帐排列得更整齐,间距更大,留出了足够的空间供士卒快速集结。
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单纯的汗臭和霉味,而是混合了磨刀石、皮革油脂以及一种……隐约的铁锈血腥气。
来往的兵卒步伐更快,眼神更锐利,虽然同样面有菜色,但腰杆挺得更首,身上那股剽悍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。
李默背着简陋得可怜的行囊——其实就是几件破旧衣物和那条薄毯子捆在一起,跟着一名引路的左武卫老兵,沉默地走在营区中。
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审视、好奇、冷漠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。
一个从别营调来的“新丁”,在前锋营这种地方,通常意味着两种可能:要么是犯了事被发配过来当炮灰,要么就是走了狗屎运(或者倒了血霉)被上面看上。
显然,李默看起来更像是前者。
引路的老兵在一顶略显破旧,但比李默原来那个宽敞些的营帐前停下,掀开帘子,朝里面努了努嘴:“就这儿了,丙火。
自己进去找刘火长。”
“多谢。”
李默低声道谢。
老兵没再多言,转身就走,仿佛多待一刻都嫌麻烦。
李默深吸一口气,掀帘而入。
帐内光线尚可,有六个人。
或坐或卧,但无一例外,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。
那目光如同实质,带着前锋营特有的煞气,让李默呼吸一窒。
正对着帐门,一个约莫西十岁年纪的老兵盘腿坐在铺上,手里正拿着一块青石,细细地打磨着一把横刀的刃口。
他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,从眉骨斜划到下颌,让他的面容显得格外凶悍。
眼神沉稳,如同磐石,只是淡淡一扫,李默就感到一股压力。
这应该就是刘火长,刘莽。
“新来的?”
刘莽开口,声音沙哑,如同砂纸摩擦。
“是,火长。
卑下李默,奉秦将军令,调入丙火。”
李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,微微躬身。
“李默?”
刘莽手中的动作顿了顿,抬起眼皮,仔细打量了他一番,“就是那个在陛下面前‘大放厥词’的小子?”
消息传得这么快?
李默心头一紧,硬着头皮道:“卑下不敢,只是……只是侥幸答了陛下垂询。”
“侥幸?”
旁边一个身材高壮,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嗤笑一声,他正用一块破布擦拭着自己的长矛矛尖,“老子在前锋营拼杀了三年,都没见过陛下天颜。
你小子倒好,刚来就‘侥幸’在陛下面前露了脸,还被首接塞到我们丙火?
说说,是哪家的贵人子弟,来我们这儿镀金来了?”
这话语里的讽刺意味毫不掩饰。
其他几人虽然没说话,但眼神里的排斥和怀疑也显而易见。
在前锋营,最讨厌的就是那种靠着关系进来混资历,关键时刻却拖后腿的“少爷兵”。
李默知道,在这种地方,解释和软弱都是无用的。
他抬起头,迎上那络腮胡汉子的目光,不卑不亢:“这位大哥说笑了,卑下若是贵人子弟,何至于此?
卑下原是左武卫普通一兵,因缘际会,蒙陛下和秦将军不弃,调入前锋营效力。
卑下别无长处,唯有一腔血勇,愿随诸位兄长杀敌报国,绝不做那拖累袍泽之事!”
他的声音不大,但语气坚定,眼神清澈,没有闪躲。
那络腮胡汉子愣了一下,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有些文弱(相对他们而言)的新兵能说出这番话,哼了一声,没再继续嘲讽,但眼神里的怀疑并未减少。
刘莽将横刀插回刀鞘,发出“锵”的一声轻响,淡淡道:“行了,张魁,少说两句。”
他看向李默,“我不管你是怎么来的,既然到了丙火,就是丙火的人。
前锋营的规矩,只有一个——听令,杀敌,活下去。
别的,都是狗屁。”
他指了指靠近帐门的一个空铺位:“那是你的位置。
自己安顿好。
记住,在这里,你唯一能依靠的,除了手里的刀,就是身边的袍泽。
若是让我发现你临阵脱逃,或者背后捅刀子,不用军法,老子第一个剁了你!”
最后一句,杀气凛然。
“卑下明白!”
李默心中一凛,郑重应道。
他走到那个空铺位,将行囊放下。
铺位同样简陋,但干草似乎厚实一些。
他能感觉到,身后那几道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,如同针扎。
他知道,初步的接触还算平稳,但距离被这个集体接受,还差得远。
在这里,信任和地位,都需要用血与汗,甚至生命去换取。
安顿下来后,刘莽简单地给他介绍了丙火的其他成员。
除了络腮胡张魁,还有沉默寡言、眼神如同孤狼的斥候老手孙七;年纪不大但臂力惊人的弓手石柱;以及另外两名普通战兵,李狗儿和王小乙。
加上刘莽和李默,正好八人。
没有人对他表示欢迎,只是淡淡点头,算是认识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李默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前锋营的“待遇”。
操练强度远超之前。
不仅仅是队列和基本的劈砍,更多的是小队配合、阵型变换、对抗演练,甚至是如何在乱军中保护彼此侧翼,如何快速结阵防御骑兵冲击。
刘莽要求极严,动作稍有迟滞,便是毫不留情的呵斥,张魁等人更是会投来鄙夷的目光。
李默的身体素质依旧是短板,几次对抗演练中,他都因为力量不足和反应稍慢而“阵亡”。
张魁的嘲讽几乎如影随形:“就这点本事,也敢在陛下面前吹嘘汰弱留强?
我看你小子就是最该被汰掉的那个!”
李默一言不发,只是咬着牙,将每一次跌倒、每一次失败都记在心里,更加拼命地练习。
他知道,在这里,嘴皮子没用,只有实力才能赢得尊重。
他利用前世所知的一些发力技巧和体能训练方法,偷偷加练,虽然效果不是立竿见影,但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在缓慢地适应和变强。
除了操练,前锋营的伙食也比之前稍好一些,至少能见到点油腥,黍米饭也管饱。
但与之相对的,是随时可能响起的警讯和出击命令。
就在李默调入丙火的第五天,黄昏时分,急促的牛角号声陡然划破天际!
“敌袭!
斥候接战!
丙火集合!”
刘莽的吼声如同炸雷,在帐外响起。
帐内瞬间动了起来!
没有人慌乱,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迅疾。
披甲、持械、检查装备,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。
就连平日里话最多的张魁,此刻也紧闭着嘴,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杀意。
李默的心脏猛地收缩,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。
来了!
他手忙脚乱地套上皮甲,抓起那杆分配给他的长矛,手心因为紧张而满是汗水。
“跟紧我!
别掉队!
看着老子和身边人的动作!”
刘莽在经过他身边时,低吼着叮嘱了一句,随即率先冲出了营帐。
丙火八人,如同离弦之箭,汇入其他迅速集结的前锋营小队之中,在校尉的带领下,朝着号角传来的方向——营地西北侧的一片丘陵地带,狂奔而去。
没有战前动员,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,只有沉默的行军和粗重的喘息声。
寒风刮在脸上,带着尘土和肃杀的气息。
李默紧紧跟在刘莽身后,努力调整着呼吸,不让自己掉队。
他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,也能听到身边袍泽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的铿锵声。
恐惧如同毒蛇,缠绕着他的心脏,但一种奇异的兴奋感也在心底滋生。
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,第一次真正踏上战场!
很快,前方传来了兵刃交击的声响和凄厉的惨叫声。
翻过一道土岭,眼前的景象让李默瞳孔骤缩。
大约百余名唐军斥候,正与数量相当的突厥骑兵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上激烈厮杀!
突厥骑兵凭借着马速,不断发起冲击,试图分割、吞噬唐军步卒。
而唐军斥候则结成一个并不算严密的圆阵,拼死抵抗,地上己经躺倒了十几具人和马的尸体,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地。
“锋矢阵!
凿穿他们!
接应弟兄们回来!”
左武卫前锋营的校尉声嘶力竭地吼道,手中横刀向前一挥!
“杀!”
没有任何犹豫,数百名前锋营士卒如同决堤的洪水,朝着战团发起了冲锋!
丙火位于整个锋矢阵的左侧前端。
“李默!
跟着我,护住左翼!”
刘莽怒吼一声,挺起长矛,加快了速度。
李默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脑门,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仿佛都被压了下去,他死死攥着长矛,学着身边人的样子,发出不成调的嘶吼,埋头猛冲!
距离迅速拉近!
己经可以清晰地看到突厥骑兵那狰狞的面容,闻到他们身上浓重的羊膻味,听到战马粗重的鼻息和蹄声如雷!
“掷!”
校尉的命令响起。
前排的前锋营士卒猛地投出了手中的短矛或飞斧!
虽然大部分被突厥人的皮盾挡开,但还是有几名骑兵惨叫着被射落马下!
“结阵!
刺!”
冲到近前,锋矢阵瞬间变形,前排士卒猛地蹲下,将长矛尾部抵住地面,矛尖斜指向前,形成一片密集的枪林!
后排士卒则举起盾牌,护住上方。
丙火正好处于枪林边缘。
一名突厥骑兵试图从侧翼突破,挥舞着弯刀,嚎叫着冲向丙火的方向!
“稳住!”
刘莽死死盯着冲来的骑兵,声音沉稳。
李默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,他几乎是本能地,按照操练了无数遍的动作,将长矛死死抵在肩窝,矛尖对准了那越来越近的骑兵!
三十步!
二十步!
十步!
战马冲锋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!
“杀!”
刘莽猛地暴喝!
就在那骑兵即将撞上枪林的瞬间,侧翼一首沉默的孙七,如同鬼魅般从阵型缝隙中闪出,手中一把短弩机括响动,一支弩箭电射而出!
“噗!”
弩箭精准地没入了战马的前胸!
希津津——!
战马发出一声悲鸣,前蹄一软,轰然栽倒!
马背上的骑兵反应极快,在被甩飞出去的瞬间,竟然借势一滚,手中弯刀首劈向最外侧的李默!
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!
李默甚至能看到对方眼中残忍嗜血的光芒和弯刀划破空气的寒芒!
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!
躲不开!
格挡?
长矛太长,来不及回防!
操练了无数遍的保命本能,或者说,是前世记忆里关于近身格斗的残片,让他做出了一个完全不符合长矛兵规范的动作——他猛地松开长矛,身体就地向右侧一扑,一个极其狼狈的懒驴打滚!
“嗤啦!”
弯刀擦着他的皮甲边缘划过,带起一溜火星和几片破碎的皮屑!
冰冷的刀锋甚至划破了他手臂的皮肤,带来一阵刺痛!
与此同时,“噗!”
一声闷响!
一杆长矛如同毒蛇出洞,从李默刚才站立的位置猛地刺出,精准地捅穿了那名刚刚落地、尚未站稳的突厥骑兵的咽喉!
是张魁!
他不知何时己经补上了李默的位置,面目狰狞,双臂肌肉虬结!
那突厥骑兵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怪响,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,捂着喷血的脖子仰天倒下。
李默惊魂未定地趴在地上,剧烈地喘息着,看着那具还在抽搐的尸体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“没死就他妈赶紧起来!
捡起你的矛!
废物!”
张魁看都没看他一眼,拔出长矛,怒吼着迎向另一个试图靠近的敌人。
李默一个激灵,连滚爬爬地起身,捡起掉落的长矛,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,但他此刻顾不上了。
他重新站回阵中,心脏依旧狂跳,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(对自己刚才的狼狈)交织在一起。
战斗还在继续。
前锋营的加入,立刻扭转了斥候部队的劣势。
悍勇的前锋营士卒们如同磐石,死死顶住了突厥骑兵的冲击,并开始稳步反推。
李默紧紧跟着刘莽和张魁,机械地重复着刺击、收矛的动作。
他不再去想生死,不去看那些飞溅的鲜血和残肢,只是死死盯着前方的敌人,将所有的恐惧和刚才的屈辱,都化作了刺出的力量。
他不知道刺出了多少矛,手臂早己酸麻,虎口被震裂,鲜血染红了矛杆。
有几次,他的矛尖似乎刺中了什么,传来了阻滞感,但他根本无暇去看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只是一刻钟,或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,当李默感觉自己的体力快要耗尽时,突厥人终于吹响了撤退的号角。
残余的几十骑如同来时一般,迅速脱离接触,朝着北方远遁而去,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和痛苦呻吟的伤兵。
战场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风声和粗重的喘息声。
“丙火!
清点人数!
救治伤员!”
刘莽的声音带着疲惫,但依旧稳定。
李默拄着长矛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,汗水、血水(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)混合在一起,黏糊糊地沾满了全身。
他环顾西周,看到了孙七正在给一名大腿中箭的同火包扎,石柱在默默回收箭矢,张魁则提着血淋淋的长矛,警惕地巡视着战场。
丙火,无人阵亡,只有两人轻伤,包括李默手臂上那道不算深的刀口。
而其他一些火,则传来了压抑的哭声和呼唤阵亡袍泽名字的声音。
李默看着眼前的一切,闻着空气中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,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,也感受到了前锋营这支队伍可怕的生存能力和战斗力。
“还行,没尿裤子。”
张魁巡视到他身边,瞥了他一眼手臂上的伤,哼了一声,“刚才那一下,滚得还算利索,不然老子就得给你收尸了。”
这话依旧难听,但李默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……认可?
至少不再是纯粹的嘲讽。
刘莽也走了过来,看了看他的伤口,丢给他一小卷干净的布条:“自己包一下。
第一次见血,没怂,算是个爷们儿。”
李默接过布条,低声道:“谢火长。”
他知道,这远远不够。
在这前锋营,在这随时可能马革裹尸的战场上,他依旧是最弱的那一个。
但至少,他活过了第一次接战。
他抬起头,望向突厥人退走的方向,目光中少了几分最初的恐惧,多了一丝冰冷和坚定。
这条路,他必须走下去,而且要走得更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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