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车铺的木门被带上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，陈建国己经锁好铺子，揣着铁皮盒里最后剩下的几张毛票，踏着傍晚的暮色往家走。
家离铺子不远，穿过两条窄巷，就是一片低矮的筒子楼。
墙皮斑驳脱落，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，楼道里堆满各家各户的杂物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饭菜混合的气味。
他走到二楼最里间，掏出钥匙，却没有立刻开门。
门内传来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，像破旧的风箱，每一声都扯着他的心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脸上努力挤出一丝轻松的神情，这才推门进去。
“妈，我回来了。”
狭小的房间里光线昏暗，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。
家具简单得近乎简陋，一张木板床，一个褪色的衣柜，一张吃饭兼写字用的折叠桌。
母亲李素珍靠在床头，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，脸色蜡黄，眼窝深陷。
看见儿子进来，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，想坐起来，却又引发一阵更剧烈的咳嗽。
陈建国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，快步走到床边，轻轻拍着她的背，触手尽是硌人的骨头。
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搪瓷缸，递到母亲嘴边。
“没事，妈，喝点水顺顺。”
李素珍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，咳嗽稍稍平复，气息微弱地问：“铺子……今天生意还行？”
“挺好，修了好几辆车呢。”
陈建国语气轻松，转身从带来的网兜里拿出一个铝饭盒，“路过副食店，买了点您爱吃的猪肉白菜馅包子，还热乎着。”
他打开饭盒，拿起一个包子递过去。
李素珍接过，却没有吃，只是看着儿子在屋里忙碌的身影，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装着中药的麻袋上，眼神黯淡下去。
“建国……”她声音很轻，“下回……别去抓药了。”
陈建国正拿着暖水瓶倒水的手一顿，热水差点溅出来。
他放下水瓶，走到母亲床边，蹲下身，仰头看着她：“妈，您说什么呢？
药哪能停。”
李素珍颤抖着手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折叠的、边缘磨损的处方笺，递给他。
陈建国接过展开，熟悉的医生笔迹，但在几味药名后面，被人用红笔重重地划掉了。
“黄芪……西洋参……”陈建国念着被划掉的字，喉咙发紧。
他知道，这些都是贵的，也是医生说过对母亲气虚体弱最有用的。
“李大夫说了，”李素珍喘着气，声音断断续续，“划掉的这几样……暂时不用也行……用点普通的党参替代……效果慢点，但……便宜。”
“不行！”
陈建国猛地站起来，声音有些发硬，“药怎么能随便替代？
妈，钱的事您别操心，我有办法。”
“你有什么办法？”
李素珍看着儿子，眼圈红了，“你那铺子……王主任今天是不是又去催医药费了？
你别瞒我……我都知道……咱们家……不能再拖累你了……您是我妈！
什么拖累不拖累的！”
陈建国打断她，胸口堵得厉害。
他看着母亲枯槁的面容，看着她强忍病痛却还要为自己打算的样子，一股混合着无力感和愤怒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。
他猛地转身，走到墙边那个老旧的红木衣柜前。
这是家里唯一一件还算像样的家具，是父亲留下的。
他打开柜门，在最底层的旧衣服里摸索着，很快，摸到一个硬硬的小盒子。
是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，边角己经磨得发白。
他打开盒子，里面静静躺着一块银色的手表。
上海牌，半钢防震，表盘干净，指针依然在走动，发出细微而清晰的“滴答”声。
这是父亲陈江河在世时最珍视的东西。
他记得父亲在黄河水文站工作，每次出门勘测前，都会小心翼翼地对准这块表的时间。
父亲常说：“搞水文的，时间就是命，一刻也错不得。”
父亲的身影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——穿着沾满泥点子的雨衣，背着沉重的仪器，消失在茫茫雨幕中，那是他最后一次出门工作，再也没有回来。
单位的人说，是遇到了突发山洪，连人带仪器都被卷走了，尸骨无存。
这块表，是父亲留下的少数几件遗物之一。
陈建国用手指摩挲着冰凉的表壳，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残留的体温。
他闭上眼，深吸一口气，然后“啪”地一声合上表盖，紧紧攥在手心。
“妈，我出去一趟。”
他声音低沉，没有回头。
“建国，你去哪儿？
天都黑了……”李素珍在身后焦急地呼唤。
陈建国没有回答，径首拉开门，走进了浓重的夜色里。
他走得很快，脚步沉重，握着手表的那只手，关节捏得发白。
巷口那家当铺昏黄的灯光，像一只窥伺的眼睛，在黑暗中若隐若现。
他要在母亲改变主意，或者在自己后悔之前，把这件事做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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