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六年，春寒料峭，江水泛着浑浊的土黄色，奔流东去。
苏锦瑟提着一只小巧的牛皮箱，挤在气味混杂的甲板上，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腥味的江风。
这口气，她憋了太久——从苏州那座雕梁画栋、却令人窒息的宅院里，一首到这艘开往上海的渡轮。
她是逃出来的，像一只终于挣脱金丝笼的雀鸟，尽管前路未卜，胸腔里却鼓荡着前所未有的自由与慌乱。
父亲为她选定的那门婚事，对方是上海滩一位颇有势力的银行家续弦，年长她近二十岁。
她不愿。
她剪掉了象征闺秀的及腰长发，揣着偷偷积攒的私己钱和一本卷了边的《新青年》，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艘船。
风很大，吹得她新剪的齐耳短发凌乱飞舞，也吹得她手中那本杂志哗哗作响，险些脱手。
她手忙脚乱地按住书页，身形一个趔趄。
便是在这时，一只骨节分明、修长而干净的手从旁伸来，稳稳地替她按住了那本岌岌可危的《新青年》。
“风大，小姐还是回舱里稳妥。”
男人的声音不高，带着一种清冷的质感，像早春融化的雪水，凉意中透着一丝沉稳。
苏锦瑟抬头，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眼里。
那双眼，沉静如古井，眸色很深，仿佛蕴藏着化不开的浓雾，眉宇间锁着一缕与年龄不甚相符的郁色。
他穿着半旧的灰色长衫，身形颀长，立在喧嚣的甲板上，自成一方寂寥的天地。
“多谢先生。”
苏锦瑟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，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悸动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，“只是舱里闷得人发慌，不如外面天高水阔，让人心安。”
年轻男子——沈肆，闻言，目光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，并未多言，只是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，恰好挡在了她与江风来向之间。
这个细微的动作，带着一种旧式文人般的体贴，不露痕迹，却莫名让人心安。
或许是为了缓解独处的不安，或许是被这江天浩渺激荡了心怀，苏锦瑟的话匣子打开了。
她说起苏州园林的精致与逼仄，说起家族里那些陈腐的规矩，说起她对包办婚姻的抗拒，以及对上海——那个传说中充满机遇与新潮的“十里洋场”——的无限憧憬。
“那里一定有真正的学堂，能学到救国的知识，而不是整日吟风弄月；那里的人，一定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……”她眼眸亮晶晶的，像落入了整条银河，带着不谙世事的热忱与勇敢。
沈肆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，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江面，偶尔侧首看她一眼。
少女的嗓音清亮，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，却又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。
她的话语，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，在他心湖里漾开一圈极浅的涟漪，旋即又被更深的沉寂吞没。
他看得出，这是一朵被养在温室的娇兰，尚未见识过真正风雨的模样。
而她口中那个光怪陆离的上海，于他而言，是战场，是泥沼，是每走一步都需如履薄冰的龙潭虎穴。
“先生也是去上海吗？”
苏锦瑟终于从自己的慷慨激昂中暂歇，好奇地问。
“是。”
沈吝啬地给予了一个字的回应。
“去做什么？
求学？
还是谋事？”
沈肆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，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。
“谋事。”
他顿了顿，补充了两个字，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掩饰，“小生意。”
苏锦瑟并未起疑，只觉得这位先生虽沉默寡言，气质却非同一般，不像是寻常商贾。
她自动将他归入了“怀才不遇”或“有故事”的那类人。
船身轻轻一震，拉响汽笛，上海码头那庞杂喧嚣的景象己映入眼帘。
沈肆默然帮她提起那只不算沉的皮箱，随着人流走下舷梯。
踏上坚实的土地，他将箱子递还给她，微微颔首，便要转身汇入茫茫人海。
“沈先生！”
清脆的呼唤让他脚步一顿。
他回头，只见苏锦瑟小跑着追上来，因急促的奔跑，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。
她从小巧的手袋里掏出一枚物事，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。
那是一枚雨花石，鸡蛋大小，纹理细腻斑斓，红褐色的丝线缠绕其间，像凝固的晚霞，又像神秘的星图。
“这个送你，算是谢礼。”
她仰着脸，笑容明媚，带着不容拒绝的真诚，“我……我叫苏锦瑟。
‘锦瑟无端五十弦’的锦瑟。”
沈肆垂眸，看着掌心那枚带着她指尖温度的石头，冰封的心湖似乎又被什么轻轻敲击了一下。
他本该拒绝，萍水相逢，何必留什么念想。
“萍水相逢，不必……就当留个念想！”
苏锦瑟打断他，语气执拗，眼神清澈见底，“上海这么大，说不定……我们还能再见呢？”
说完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，不敢再看他的反应，转身便像一只轻盈的蝴蝶，翩然投入了码头上熙攘的人流，那蓝衣黑裙的背影，很快便被吞没。
沈肆站在原地，良久，才缓缓收拢手掌。
那枚雨花石的棱角，硌得他掌心生疼，那一点细微的痛感，却奇异地清晰无比。
他当然会再见到她。
他的上线昨日才下达的指令无比清晰：“接近苏慕辰，取得其信任。
其女苏锦瑟，或为突破口。”
他是蛰伏在无尽长夜里的星火，使命是燃烧自己，照亮一角黑暗。
而她，苏锦瑟，是他计划里，最明亮、最温暖，也最不该靠近、最易焚身的那一盏烛光。
江风依旧吹着，吹散了少女留下的淡淡馨香，也吹动了男人灰色长衫的衣角。
他最终将那枚雨花石放入贴身的口袋，迈开步子，走向与那抹蓝色身影截然相反的、更深沉的都市阴影之中。
初遇的星火，己悄然落在干涸的心原上，只待风起，便可燎原，亦能……焚尽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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